唆拉蜜(十六)牡丹亭

分类:流年引
2021-10-08 16:22 阅读(?)评论(0)

二〇〇六年11月底,已过小雪节气,北方寒意深重,火车沿途看尽了苍凉萧疏,目的地广西却是另一派葱郁秀润的南国风光。

至今忘不了十五年前冬天只身初到桂林的情景,桂树成林,好景成团,山泽地貌被各种优美的弧线所绵延、笼罩,细雨时断时续,仅是微凉。首站径直奔向广西师范大学所在地靖江王府遗址王城,主要是为了造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大学的学弟海风毕业后在这里供职。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佳作甚多(和同在桂林的漓江出版社交相辉映,是爱书人心里绕不开的双子星座),广西军阀白崇禧的幼子白先勇先生和出版社渊源深厚,合作过多本著作。此两年前,二〇〇四年由白先勇发起的青春版《牡丹亭》世界巡演盛极一时,我也恰巧购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当年出版的《姹紫嫣红牡丹亭》一书。在这本说不清究竟是剧本(删减版)、论文集、普及读本还是宣推图册的“另类”书籍中,大开本、竖排版、繁体字、精美剧照、古画插页、曲谱等诸多美妙因子,都以别致的具体形式集成、确认,给我烙下初识昆剧的鲜明印记。也为此番桂林之行有缘看足连演三天的青春版《牡丹亭》埋下了奇妙的伏笔。

逛了广西师大所在的王城,攀了独秀峰,游了月牙泉,学弟海风陪着参观了出版社陈列室,还买了出版社新出的旅法作家边芹的散文集,吃了著名的桂林米粉,喝了味道诡异的油茶,已颇心满意足。其中这油茶属桂林特有,大约是用姜和茶一起煮的吧,像中药汤黑黢黢的一碗端来,撒上花生、爆米花等配料连喝带嚼,又烫又辣且苦,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不必多言;再说这桂林米粉,接连几天换着地儿吃了好几顿,小区边的摊子也吃过,步行街上的名店也吃过,著名的马肉米粉也吃了,但最属意的却是七星岩附近一家其貌不扬但食客众多的热闹小店,那名字现在还记得,叫“桂湖米粉店”。餐具是土黄色的搪瓷盆,米粉雪白筋道,汤汁滚热,配以卤蛋、炸黄豆、葱花、咸菜丁等(我不爱吃辣,没放辣椒),最妙的是快刀切下几片先煮后过油的卤肉片,外酥里嫩,紧致咸鲜,地道的市井美味。

这天傍晚,一个人在师大院里独秀峰下闲逛,一幅巨大的招贴画跃入眼帘——青春版《牡丹亭》广西师范大学站巡演,定睛细瞧,就在今晚!

......

之后的三个晚上,在我央求加“威胁”下,海风千难万难帮着找到了门票(校园文化交流项目,一票难求),为我开启了永难忘怀的昆剧之旅。海风硬着头皮陪我看了头一晚足足四个小时,就此告饶,第二天托故去了龙胜,便没了踪影。这戏看得更是一波三折,岂料第三晚门票太过紧俏,一直没有敲定,只留给我一位刘老师的联系电话,我便一遍一遍厚颜拨过去,开始这位阿姨颇有些不耐烦,只说不好办,不确定,再联系,搞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整天心神不宁,也许是诚意和对昆剧的热情最终感动了她,直到最后一场演出开始前一个小时,我才接到刘老师主动拨过来的电话,她竟给我留了一张比前两天座位靠前得多的好票!终于圆满。我异地独处,暂时“脱轨”,北方和南国物候天差地别淆乱冬春,加之周遭陌生,不为人和事所累,心无旁骛专心看戏,竟然有点物我两忘,人戏难分。

古代人拉开架势看戏,就像现代人网上追剧,全本55折的《牡丹亭》是出大戏,据说能连演上48小时,所以从明清到现在极少有演全的,能看全就更不容易。青春版《牡丹亭》浓缩为上、中、下三场,分三晚演完,按照现代人的欣赏习惯,已很奢侈。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起那三晚,诸多细节依然历久弥新。昆剧之美,美在声腔,美在曲词,美在配器,美在意韵,美在沈丰英、俞玖林乳燕雏鹰般婉转多情顾盼神飞的少年姿容,甚至美在谢幕时那出人意料的喝彩和掌声狂潮般久久不肯消退令人怅然......似乎也都可囊括了,但又未能尽言诸般销魂滋味。至今仍清楚的记得:第三天晚上,最后一场演出,大结局欢欢喜喜,舞台上人影婆娑,光华流转,柳梦梅、杜丽娘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场气氛如鲜花着锦般热烈美妙,我无意间向后上方侧目,望见该演出的艺术指导——巾生泰斗汪世瑜老先生伏在二楼前排栏杆上,两臂枕着下巴,俯瞰舞台,一副痴痴出神莫可名状的表情,让我竟片刻忘了看戏,那寂寥表情中包藏的丰富内容,和演出相映成趣,至今在脑海里清晰可触。

此后多年间,由《牡丹亭》中最有名的《皂罗袍》唱段开始,她像药引子一样,徐徐引逗出《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夜奔》、《玉簪记》等名剧名本,让我在曲韵中暗品,在句读间摩挲,有时四下没人竟也跟着哼唱几句。读鲁迅时是知道的,他最不喜欢中国戏曲,不喜欢男扮女,不喜欢“咿咿呀呀”,这种评判暗中影响了我很多年,我最初对昆剧的印象是比京剧还要“磨叽”得多,是真正的鲁迅先生说的那种“咿咿呀呀”。人近中年,才渐渐品出这水磨唱腔里的乾坤,其实哪有那么多烈火烹油,快意恩仇?“别有幽愁暗恨生”说的大抵就是这种克制与消磨:早年看她,是粉墨狂欢,不明就里;再看她,是才子佳人,男欢女爱;看多些她,竟巧合地涌出许多兵火战乱、悲欢离合;如今看她,全是飘零的个体在时代兴废、思潮更迭中的“君看一叶舟 出没风波里”,从杜丽娘到杨贵妃,从林冲到唐明皇,从柳梦梅到侯朝宗,大英雄也好,小人物也罢,尽都是沧海一粟,任凭造化拨弄。而昆剧本身在入评非遗前也经历了几十年濒危的艰难岁月,险成永诀。说到底她太美,太文气,太精致,太与人间烟火的巷陌志趣相左,以至于竟成就了一种有着伤感暗示的审美符号,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里见过,在张允和的《昆曲日记》里见过,在杨凡的电影《游园惊梦》里见过,那番梦幻般瑰丽旖旎中隐匿的不安定、不长久的暗流,让人沉迷,令人叹息。

当晚广西师大的这场演出,汪世瑜在二楼上看自己徒弟表演,偶有师大学生跑到二楼拿画册请他签名,老人家和蔼可亲,埋头写字十分认真。两般心情迥异,一边是“少年听雨歌楼上”,一边是“鬓已星星也”,颇有些“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景况轮转、沧桑倏忽之感。如花美眷真抵得过似水流年?白先勇先生以一己痴念,力邀张继青、汪世瑜等名家,提携小兰花班,呕心沥血推出这部适合现代人特别是年轻人口味的青春版《牡丹亭》,谁说不是对“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的追挽和时代背影的对冲?

多年后,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台北人》一书开篇,偶然读到白先勇先生自序中这样一段话:“二〇〇六年适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庆,在桂林总部盛大举行。为了替出版社庆祝,我们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广西师范大学连演三天,那真是盛况空前,每晚演出场里挤得水泄不通”。人生遭遇真是奇妙,那个被写进书页永久留存的场景里,竟然有我在场。

桂林看罢《牡丹亭》,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日甚一日碎片化的时间,碎片化的喜好,碎片化的心思。我究竟是越来越不执著于一事一人一物了,还是刚好恰恰相反,不及其余、陷得更深呢?

  最后修改于 2021-10-08 17:44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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